11月上旬的时节,乌镇夜凉如水,但是白天气温尚好,马云和马化腾都没有穿秋裤。
- 两人还是保持着王不见王的惯例,马化腾和李彦宏激辩“未来”,马云和比尔盖茨畅想“世界”,还是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 张磊说马化腾约饭局从来约不上,讲产品BUG秒回。
- 而马云保持着自己的“大开大阖”。如果不是明年就辞任阿里巴巴董事长,今年可能就让逍遥子替自己参会了。
过去五年里,乌镇互联网大会距离它的本来的面目越来越远了。
今年它的光彩毫无疑问被进博会取代了,而亲手打造它的官员更是在峰会前夕出庭受审,引发人们的无限唏嘘。
如果你想看思想碰撞的话,2016年的乌镇是顶峰,张一鸣,程维和王兴坐在一起聊中国互联网的下半场,增长,国际化和团队。他们的对话到今天看来全然不过时。
如今美团已经上市,张一鸣表现出极大决心的国际化获得突破。
遗憾的是,程维当时已经完全预见到安全问题将会给已经取得垄断地位的滴滴带来滔天的巨浪,但是还是附和了张一鸣和王兴的观点,把主要风险定义为团队内部风险。
如果你想看人情冷暖的话,去年的东兴大佬局是巅峰。
前有暖场,后有返场,局中有局,马化腾身边的座次,丁磊的面子,雷军的圈子,一目了然。只有马云陪同大领导视察,置身事外。
但是上一届虽然热闹,大佬们却是在焦虑中开场的。
“东林党”的帽子高悬头顶。
大咖来完成例行的公事,小咖来想要把消息打探清楚,完全没有预料到峰会夜幕掩护下的聚会会受到媒体如此的关注。
那时候刘强东在马化腾身边侃侃而谈自己在河北当村长扶贫的经历。各位企业家都在台上台下响应“关心困难群众”的号召,甚至引出了马云刘强东两种“扶贫观”的较量。
连投出中国互联网半壁江山,逐利最“血腥”的大鳄沈南鹏也多次提到了,中和农信是他所有投资中最令他骄傲的公司之一,后者发放了农户小额贷款170多亿元,超300万贫困人口受益,
“我看重的是它(中和农信)巨大的推动农村扶贫的能力。”
但是今年的乌镇,在进博会之后。政策对民营企业关心空前,“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是自己人”给他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所以除了拼多多仍然头顶监管大棒,黄铮继续表态“关心农村”,“偶像是袁隆平”,大家的话题都更轻松了。
马云,丁磊和张朝阳第一次碰头在6号晚上,聊起了刚过世的金庸,回忆起了十多年前的西湖论剑。
金庸对于马云,堪称是“六经注我”,阿里员工的花名,公司的价值观,淘宝园区和Z空间的几间最重要的办公室,均取自金庸作品。
所以诸位互联网大佬悼念金庸,他的声明是最重磅也是最正式的,“结缘半生”,“若无先生,不知是否还有阿里”。
最后亲自赴港参加金庸先生的葬礼执弟子礼,他也是乌镇的独一份。
金庸的武侠世界里,为一己私利投靠朝廷的人,几乎没有招人喜欢的,玄冥二老、金轮法王,一出场就是作乱,不是举止猥琐,就是面目可憎。写到这些人,总是鄙夷之情扑面而来。
比如风际中这个人,名字就一股墙头草的气息,写张召重做着豪门女婿梦而被人利用,写来是怜悯,读来是不屑。丐帮帮主一代比一代听话,也就一代不如一代。《倚天》中的成昆为报私仇,投靠朝廷,引来的纷争几乎灭了整个江湖。
所以江湖中人最恨的不是杀人放火,大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愿赌服输。江湖中人最恨的是“投靠朝廷”,用朝廷的力量介入江湖的纷争,那就成为江湖中的公敌。
所以去年“政治正确”做得最好的刘强东,扶贫当村长,重走长征路,甚至提及“实现共产主义”,但是今年祸不单行之后,却无人替他说话。
连和互联网素无瓜葛的任志强,都不免“落井下石”,说影响了企业家的正面形象。
《任志强点名刘强东:企业正面形象变好的时候,才能在市场上站得住》
实在应该多看看金庸。
金庸在小说中把政治写的若即若离,“家国情”与“侠客梦”共振又不相同,大概是因为自己喜忧参半的政治生涯。马云早年能在采访中脱口而出,“和政府谈恋爱不结婚”,是他受金庸影响的又一证据。
这里白天是庙堂,晚上是江湖
丁磊在今年乌镇开幕式前的第一个大佬局上说,“这里白天是庙堂,晚上是江湖”。说得极好,白天不懂夜的黑。
寻常人只看见庙堂高,想象着从来没有过的圣治,海晏河清,万国来朝。但是富人们需要的是江湖远,想鱼大必须水深。
在这两点之间找到平衡何其难也?
- 去年还是“东林党”,今年成了“自己人”。
- 去年还要处理“妖精、害人精”的证监会今年要“减少交易阻力,增强市场流动性。减少对交易环节的不必要干预”。创业板马上走出独立行情,十连涨的妖股旋即重出江湖。
- 连暌违已久的本山大叔都要回春晚发挥余热了。
昨天还刚刚依法处理了9800个违规的的自媒体账号,内容创业的群体中一片风声鹤唳。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又成了“依法纳税,促进就业”的市场主体,又可以被“放水养鱼”了。
(写完发现,去年写的文章——乌镇话水浒,和本文还颇有些押韵,尤其是结尾对比起来很有意思,索性放下面大家一起读了)
乌镇话水浒
水浒传
毛主席跟埃德加·斯诺讲自己读书的经历,说《水浒传》是自己在易受感染的年纪里读的。什么叫易受感染的年纪,大概说的是自己十三岁读水浒,行为举止模仿梁山好汉,被学校开除的经历。
“易受感染的年纪”真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人在易受感染的年纪读的书,影响是贯穿一生的。因为三观在形成的时候,读书不只是囫囵吞枣,也不是用作谈资夸夸其谈,而是自我意识萌发的时候,得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元知识。
几十年之后在延安梁家河,一位北京知青在易受感染的年纪来到这里劳动,随身带着一本新华字典反复翻阅。
为了借一本《浮士德》,他要走30里山路。后来改革开放,在火热的70年代末和80年代,他又阅读了《联邦党人文集》、《常识》和《老人与海》,大量的俄罗斯文学和国内的现实主义的作品,比如贾大山的《取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
而我们这代人,在易受感染的年纪,接触到的是互联网。互联网当初的样子,就是我们认为这世界应该有的样子,自由、平等、高效、互联,最重要的是,还有毛片。
乌镇这次的几个大佬局,最出名的是两个,一个是马化腾局,一个是丁磊局。马化腾的局就是腾讯投资企业的大会,按照企业估值依次坐下,除了张一鸣杨元庆几个局外人大家都神情严肃。
而丁磊的局大家觥筹交错,气氛放松,来来去去好几波人。马化腾、雷军、丁磊这些人都是90年代Cfido论坛的网友,雷军当时在金山遇到挫折,在CFido上是灌水能手,而马化腾开发QQ,除了自己冒充女孩子“拉客”,还在CFido上做了一阵推广。他们在易受感染的年纪相识的,所以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这次世界互联网大会真的也没谈什么事情,但是大佬们来得这么齐,在传播上又是一次盛宴。马化腾的身边,从王兴到姚劲波,颇有梁山好汉排座次的感觉。
但是《水浒传》一百回,水泊梁山排座次是七十一回,八十二回宋江就投降接受诏安。
金圣叹恨啊,在易受感染的年纪读的是六才子书,《庄子》、《离骚》、《史记》、 《杜诗》、《水浒传》、《西厢记》,见不得英雄气短,所以他点评的《水浒传》只有七十几回。
毛主席也恨啊,他晚年反而退了回去,也经常掉眼泪,易受感染,再看《水浒传》,就点评说,水浒传好就好在最后的投降,宋江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斗争没有坚持到底,这部分可以用来教育老百姓。
马云
马云在乌镇大佬局上的缺席,是他的一贯风格。风清扬又不是桃谷六仙,不喜欢热闹。
马云在易受感染的年龄里读的是金庸古龙,喜欢走马斗鸡,为看斗蛐蛐要在杭州城里走好几里路。
但是这个时间点,马云被孤立又是事实。
马化腾在东兴会上坐在主位,两边所有被投资的企业的一字排开。除了张一鸣和雷军,两个个人都拒绝过马化腾的好意,但是拒绝之后,还可以做朋友。
和阿里就不行,非友即敌。
王兴和阿里闹得不愉快,简直成了互联网圈一大连续剧。而被收购的俞永福,忝列“太子”之位,最终还是像阿里巴巴其他收购对象一样,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不入党,还是不能领导阿里铁军的。
马云在互联网圈没有朋友,只有他的“东林党”,湖畔大学里几十个估值和业绩远逊于TMD的创始人,他的朋友圈在娱乐圈,在政经界,在国外。
风口浪尖上,马云又拍了一部以自己为主角的宣传片,给李连杰的功守道站台。赵薇黄有龙被证监会处罚,引起更多人浮想联翩。两位马云的老朋友,因为名气极大,又一直被攻击和西方一些慈善组织、公益基金会有染,是我们这个时代猎巫和叫魂的主角。
到现在也没人闹清楚,到底谁第一个给阿里巴巴和马云加这么多戏。
说湖畔大学是东林党,那谁是“阉党”?去年这个时候,阿里巴巴收购南华早报,马云访问川普,还是炙手可热的证据。
今天,已经是商人干政的罪状。
现在各种关于阿里要出问题的小道消息在流传,马云一怒称宁愿当时做的不是平台型公司,就不用承担这么多政府应该承担的职业,大骂东亚病夫之后是网上病夫。而王帅亲自写微博说舆论围剿让他“不寒而栗”。
那些人真是放屁
在阿里外部很多人都在等着看笑话,愿意为阿里讲话的,也就一个柳传志老爷子。
柳老爷子之所以江湖地位高,不只因为联想的市值,而是因为上一代企业家之中,他是少有的平稳度过了控制权难关。现在柳老爷子身体并不好,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柳老爷子今年正好七十三,他讲,
“前几年,社会上有一股风,矛头直指民营企业家阶层。把社会两极分化的根源、贪腐的根源、环境破坏的根源,都归结到企业家身上。又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认为改革开放出了新兴资产阶级,正在兴风作浪。尤为甚者,有一篇文章把湖畔大学比为东林党的集结地,言之凿凿,分析深刻。说的话,像是中东的恐怖基地。此文过些日子就又传上一阵,不由你不想起文化革命。
类似这样的文章、说法,自然会搅乱人心,特别是对企业家。”
柳老爷子说的这种情况,在中国的改革过程中没每过十年就要来一次,不足为虑。但是过去企业家大抵是团结的,牛根生落难时已经是身败名裂,他的长江商学院同学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然而刘强东昨天说,“三十年前说要让大家富起来,先富帮后富,富到现在有人赚一个亿成为了小目标,富到了一个月赚几十亿已经成为一件让人痛苦的事情,富到中国人到全世界买买买,但这么富裕的情况下我们国家还是有几千万人生活在极度贫困的地区……这是整个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已经富起来的我们这些富人的耻辱。”
这里面的diss的一亿小目标,月赚几十亿,正好是两位深陷舆论风波的首富。这些话虽然讲起来漂亮,但是能够激起民粹主义情绪的,哪个话不漂亮呢?
过去我们讲中国企业家的原罪,是第一桶金,是产权问题。这个问题绊倒了褚时健、李经纬,二十年之后还能绊倒王石。
过去我们讲互联网企业家是没有原罪的,因为不存在这个第一桶金的问题。
然而现在形势正在起着变化,互联网大佬们的原罪,已经变成了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够)关心困难群众?中国的企业家,不管创造了多少效益,永远是戴罪之身。
只是因为马云这个人,在易受感染的年纪里少看了几篇李文忠公上表,曾文正公家书。所以经常爱出一些风头,不中庸不守拙,于是被摆在了风口浪尖上。
马云所不能突破的玻璃天花板,刘强东将来也不能突破。现在互联网管理部门刚刚惩处了害群之马,意识形态领导部门刚刚换届。中国的互联网怎么管,宽一点好还是严一点好,还没有传达下来。这次大会后流出的照片,马云陪同了领导参观,领导在大会前后是低调的,不表态的,讲话也没有全文发表出来。
同样的氛围1992年也发生过,陈开枝回忆当时,“谢非同志打来电话,说了一句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懂的话:我们盼望已久的老人家要来了”。后来这位老人家到了深圳也是只看,不表态。但是看到特区八年来大变样,忍不住冒了一句四川话,
“那些人真是放屁”。
现在形势谁也没弄清楚,人大社会学的本科生又不是“我党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千万不能只看到“关心困难群众”的运动如火如荼,就着急去掀起“姓社姓资”的大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