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自刎
【原文】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溃围,斩将,刈旗,三胜之,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郎中骑杨喜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马俱惊,辟易数里。项王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白话】项羽遂再次引兵向东,抵达东城(今安徽定远东南),此时身边只有二十八骑相随。汉军追赶而来的骑兵多达数千人,项羽自认为无法逃脱,便对骑兵们道:“我自起兵至今已有八年,身经七十多场战役,从未失败过,这才得以称霸天下。而今居然被困于此地,这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打仗不行啊!今天本来就是要决一死战,我愿意为诸位痛快地打一仗,必定要做到突围、斩将、砍旗,如此连胜三场,让诸位明白是上天要灭亡我,而不是我打仗不行。”于是,项羽将这二十八骑带到一座小山上分成四队,面朝四个方向,汉军则随之将小山重重包围。面对汉军的包围,项羽对骑兵们道:“我来为你们拿下一员汉将!”随后命令骑兵从四个方向冲下去,突围后到山的东面分作三处集合。于是,项羽大声呐喊着飞驰而下,所到之处汉军无不溃散,遂得以斩杀一名汉将。这时,郎中骑杨喜在后追击,项羽回身瞪眼呵斥,吓得杨喜人马惧惊,退避了好几里地。项羽与骑兵们在约定的三处汇合,汉军不知项羽是在三处中的哪一处,便兵分三路各自包围。项羽再次冲驰而下,斩杀汉军都尉一名、骑兵上百人,回头收整自己的骑兵,只损失了两人。项羽对他的骑兵道:“怎么样?”骑兵们皆拜服于地,道:“果然和大王说的一样。”
【姚论】
当项羽被几千汉军追击至东城时,身边只有二十八骑。项羽估计自己在劫难逃,于是,向众随从发表了自己的临终感言,主要就是要表达两层意思:第一,项羽自领兵打仗以来一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足以证明他不是个没本事的人。现在居然吃了败仗被困于此,那显然责任不在他自己身上,纯粹是上天要灭亡他。第二,为了再次证明他不是没本事,他准备再打一场“快战”,要用这场“快战”的辉煌胜利,来证明真的不是他自己没本事,真的只是上天要灭亡他。
项羽的做法是传统文化的一种典型,比赛输了之后不愿意从心里检讨自己,更不用说如何学习改进。人们总是把责任归咎为命不好,运气差,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水平不行。不仅如此,往往还要另外开辟一个自己想当然的战场作为实验,通过其他办法来证明自己的的确确是有水平的,的的确确只是运气差而已,给别人看,也是给自己看。其实,真正的战场只有一个,输了就是输了,历史已经铸成,不会再有时光倒流。其他任何模拟实验,无论它多么完美,都只是事后推演,不可能情景重复。更何况项羽的模拟实验根本就模拟错了,东城快战的胜利是具体战术上的胜利,而楚汉之争的失败是战略上的失败,东城的对手只是灌婴手下的几名骑将,连灌婴本人都不在场,更不要说项羽的死对头刘邦和那个时代最伟大的军事家韩信了。
事实上,项羽的战术能力之强根本就不需要证明的,而他在战略上的一错再错,却从来没有反省过。德国的军事家克莱塞维茨说:“就根本而言,战争艺术就是在战斗中使用指定工具的艺术,对于它并没有比‘战争指导’更合适的名词。战争指导包括战斗的计划和指导……于是就产生两种不同的活动:一种是个别战斗本身的计划和执行,另一种是协调个别战斗之间的关系,以求达到战争的目的。前者称为战术,后者称为战略。”项羽自己说的:“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这全部都是克莱塞维茨所指的在“个别战斗本身的计划和执行”上的胜利,但自从楚汉战争以来,在如何“协调个别战斗之间的关系,以求达到战争的目的”上,项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下不可饶恕的重大错误,以至于最终丢掉了他的千秋霸业。现在,项羽又要用几个战术上的小胜利,来掩盖自己在战略上的无能,却把失败的责任归咎于上天,这也只是他自欺欺人而已,想必上天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退一步说,就算是上天要灭亡项羽,可项羽是否想过,上天为什么非要灭亡他呢?他究竟做过哪些“获罪于天”的事呢?倘若是战争中的攻伐杀戮,这或许还有情有可原之处。可是,项羽在战争结束后却依然坑降卒于新安,纵大火于咸阳,弑义帝于江南,屠平民于齐地。面对如此残忍暴虐的行径,上天不灭亡他,那还有天理吗?从这个角度而言,项羽说天要亡他也没说错,只是这个天要亡他不是因为上天偏心,纯粹是他自己造的孽。项羽为何不想想,那些曾经追随他的才智之士,从韩信、陈平,到英布、周殷,为什么最终都站到了他的对立面,而他却几乎没有从刘邦阵营挖来一个高级人才呢?就刚入关时有个左司马曹无伤前来投靠,结果还被项羽给出卖了。项羽既失百姓之心,故失上天之心;既失上天之心,故失士人之心。而今落得个众叛亲离的结果,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原文】于是项王欲东渡乌江①,乌江亭长檥船待②,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以所乘骓马赐亭长,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身亦被十馀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示中郎骑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杨喜、吕马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户,封五人皆为列侯。
【白话】于是项羽想要东渡乌江,乌江亭长将船停在岸边等待,对项羽道:“江东虽小,但毕竟地方千里,民众数十万人,也足以称王。请大王赶紧渡江,现在江边就只有我有船。汉军即便是来了,他们也没船渡江。”项羽笑道:“上天要灭亡我,我还渡什么江!当年我项籍同江东八千子弟渡江向西,如今竟无一人生还。即便江东父老同情我,依然愿意奉我为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他们?即便他们嘴上不说,难道我不会心中有愧吗?”于是将自己所骑的乌骓马赐予亭长,命令所有骑兵都下马步行,手持短兵器与汉军交战。仅项羽一人就杀死汉军数百人,自己身上也受了十多处伤。项羽回头看到汉军骑司马吕马童,道:“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吗?”吕马童转过身,指给中郎骑王翳道:“这就是项王。”项羽道:“我听说,汉王为了我的头悬赏千金,封邑万户,那我就送给你做个人情好了。”于是自刎而死。王翳取下项羽的人头,其余的骑兵们互相踩踏,争抢项羽的尸体,自相残杀而死者数十人。最后,杨喜,吕马童以及郎中吕胜、杨武各获得了尸体的一部分。将这五个人手中的肢体拼凑起来,正好就是项羽的完整尸体。于是,这五个人都封了侯,分摊了当初刘邦许诺的封地。
【姚注】
①乌江:流入长江的一条小河,在今安徽和县乌江镇,常有出入长江的船只在此停泊,故而秦朝设有乌江亭,以管理当地的交通和治安。
②檥(yǐ):同“舣”,使船靠岸。
③面:通“偭(miǎn)”背向,转身。
【姚论】
项羽本来是打算在东城战死沙场的,没想到汉军追兵居然被他打得落荒而逃,这反倒激发了他的求生意志,遂率领二十六骑继续南下,一路狂奔至乌江。可当乌江亭长劝他赶紧渡江时,他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再一次重申“天要亡我”的观念。在项羽的内心深处,特别害怕世人会“以成败论英雄”,所以东城快战时,他向众随从解释“天要亡我”。现在到了乌江边,又向乌江亭长诉说“天要亡我”。难道他还要回到江东去逢人就说“天要亡我”吗?项羽“天要亡我”的借口既安慰了他那高贵而脆弱的自尊,也彻底打碎了他忍辱偷生、东山再起的雄心,与其“没面子”地过江称王,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在乌江边上过把瘾就死。
项羽决定不过乌江后,将自己的乌骓马送给了亭长,然后命令所有骑兵都下马步战。这又是一种很奇怪的做法,项羽出于心疼相伴自己五年的乌骓马而将它转赠给乌江亭长,这个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让所有的骑兵都下马步战呢?项羽拒绝东渡乌江而选择战死沙场,当然是要杀人越多越好,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夺过一匹汉军的战马,与其他二十六骑以骑兵冲锋,却为何要故意把自己置身于步兵的不利局面,去面对汉军骑兵的冲锋?此时的项羽仿佛是一场悲剧电影的导演和男主角,目的就是要让“英雄末路”的悲剧色彩更浓烈些。下马步战之后,项羽又莫名其妙地故作慷慨,将自己的头颅送给故旧吕马童做人情,结果生前纵横天下、令人不敢仰视的楚霸王,最后竟被几个不知名的小头目弄得不能全尸而终,这更增加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剧色彩,引得无数后人为之感慨。
项羽兵败身死后,在历史上获得的地位却很高,不但有大量的诗文对他表示同情和赞许,民间还尊其为神,如道教尊其为水仙尊王、弁山之神,佛教尊其为阿修罗王转世、项王菩萨。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因为就传统的伦理道德而言,项羽不但没有什么崇高之处,细究起来,甚至还能用道德败坏来形容。身为楚国名将之后,却杀害了自家立的楚怀王,是为不忠;拜范增为亚父,却又将范增气死,是为不孝;每攻下一座城池,则必定屠城,是为不仁;接受章邯所率的二十多万秦军投降,却又将其全部坑杀,是为不义。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怎么会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偶像呢?
其实一个民族知识分子的思维和性格,对这个民族文化传统的形成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项羽虽然不读书,却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有许多心心相通、同病相怜之处。
第一,中国传统文人秉承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一心要做官从政,结果又屡屡被人斗垮,于是便以君子自居,而斥对方为小人。英雄盖世的西楚霸王乌江自刎后,竟然被五个小头目分尸,而这五个小头目又拿着项羽的尸体分地封侯,这种“君子受辱,小人得志”的情境,特别能够引起那些被打压的知识分子的心理共鸣。
第二,中国传统文人大多缺乏愈挫愈勇的韧劲,总是受了点挫折后就自暴自弃。项羽在乌江边选择宁死而不肯过江的做法,也与他们很有共鸣。历代评点项羽的诗词中,歌颂项羽知耻而不过江的诗文比比皆是,如“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于季子)、“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乌江不是无船渡,耻向东吴再起兵”(胡曾)、“乌江耻学鸿门遁,亭长无劳劝渡河”(汪绍焻)。
第三,中国传统文人在面对失败时,很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总是把责任推给别人。要么就是昏君无道,要么就是奸臣弄权,要么就是时运不济,要么就是苍天无眼。项羽临死前不检讨自己而怪罪于老天的做法,虽然遭到了自太史公以降的诸多批评,但文人们在遭到挫败时却总是不自觉地引用起“天之亡我,非战之罪”这句话。
从审美的角度而言,项羽无疑是个感情极度丰沛的人。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感情用事,缺乏理性,才导致一连串重大战略失误,最终走向灭亡。从垓下战败到乌江自刎,项羽的“行为艺术”固然能让人产生对英雄末路的同情,却也足以看出他在战略思维方面的极度匮乏。
四面楚歌之时,项羽作为全军的领袖,既没有召集众将研究突围的策略,也没有鼓舞士兵们的斗志以期将来能够突出重围,而是带头制造无路可逃的失败论调,严重打击军队的士气。其实当时的局面远没有项羽想象的那么糟糕,据《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记载:“项籍败垓下去也,(灌)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还定淮北,凡五十二县。”可知在项羽乌江自刎之前,在长江以南的吴郡【1】、豫章郡和会稽郡尚未遭到汉军侵袭,即便是在淮水以北,也并未全然叛楚归汉。又据《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记载:“籍已死,(周勃)因东定楚地泗水、东海郡,凡得二十二县。”可知周勃是在项羽死后才平定泗水郡和东海郡的。虽说以当时之局势,项羽要想保住淮水以北已无可能,但他若能周密安排,则至少可以让江淮,甚至黄淮一带的楚军残部撤退至长江以南,进而组织长江防线以固守待变。历史上连东晋、南宋这样孱弱的政权尚能划江而治,更何况以楚军之骁勇善战,又岂会不能坐保江东?所谓的“四面楚歌”,其实只不过是汉军为进一步瓦解楚军战斗意志的攻心战,只可惜项羽完全是意气用事,根本没有静下心来认真分析,仔细思考。
【1】项羽天下分封时,吴郡和豫章郡皆不属于西楚九郡之一。吴郡是后来从西楚的会稽郡中分出来的,豫章郡是从九江国的庐江郡里分出来的。
受到虞姬自刎的刺激后,项羽决心突围,但他此次突围既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也没有对整个军队做出任何安排,只是随身携带八百精锐,就将十万大军抛弃于汉军的刀锋之下。假使项羽在逃跑之前,能够对全军做出妥善安排,十万大军按照一定的策略分成几支队伍,或者沿着不同的方向突围,或者按照不同的批次突围,那么汉军根本就不会知道项羽在哪里,也就不会出现东城快战前项羽携二十八骑对阵汉军数千骑兵的不利局面了。且十万大军一起突围,以楚军之勇猛彪悍,多多少少能有一些突围成功,亦不至于面临乌江自刎前“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的窘境。
项羽逃至东城时,见汉军人数众多,自己身边只有二十八骑。于是,战略目标由原来的“突围逃生”变成了“证明‘天之亡我,非战之罪’”,战术思想由原来的“杀退追兵,东渡乌江”变成了“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项羽原本是打算在东城战死的,因为即便三胜汉军,也终究逃不过数千骑兵的追杀。不想东城快战打得太过勇猛,接连把三批汉军都打得大败而逃,既给自己的逃亡争取了时间,也增加了求生的念头。此时,项羽的思维又由当初的“战死东城”变成了“东渡乌江”。可当项羽一路狂奔来到乌江边上,听了乌江亭长的一番好言后,又觉得特别不好意思,遂决定不过江东,就在江边战死。
从四面楚歌到乌江自刎,总共还不到一天的时间,项羽的决策就发生了如此频繁的转变,完全是由着他个人的性情随意更改,自始至终就没有明确的战略思维,这才是项羽失败的关键所在。
唐朝诗人杜牧曾经写过一首《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杜牧认为项羽在乌江边自刎是错误的,他日重新集结江东子弟,还可以再来争夺天下。杜牧的诗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对的一半是,项羽的失败是因为他的战略思想出了问题,并不是老天真要亡他,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自杀,应该东渡乌江以重整旗鼓。错的一半是,以项羽这种骄傲而自负的性格,必定不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调整自己的战略思想,即便他卷土重来,结果同样还是会失败。
两百年后,王安石和了一首《叠题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
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
肯与君王卷土来?
王安石认为,项羽的军队已经疲惫不堪,与刘邦争夺天下的败局已定。就算项羽渡过乌江,那些江东子弟也不愿意再和他一起卷土重来了。王安石的诗同样是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对的一半是,就算项羽过了乌江,也无法卷土重来打败刘邦。错的一半在于,项羽无法卷土重来的原因不是军队疲惫或战局艰困,刘邦也曾多次被项羽打得兵败如山倒,可刘邦却挺过来并最终反败为胜了。项羽输给刘邦,最主要是输在身为领袖的战略素质上。
【原文】楚地悉定,独鲁不下,汉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犹闻弦诵之声,为其守礼义之国,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以示鲁父兄,鲁乃降。汉王以鲁公礼葬项王于谷城,亲为发哀,哭之而去。诸项氏枝属皆不诛,封项伯等四人皆为列侯①,赐姓刘氏,诸民略在楚者皆归之。
【白话】楚地悉数平定后,唯独鲁县(今山东曲阜)不肯投降,刘邦率领天下军队准备将其屠灭。当大军抵达鲁县城下时,还能听到城内的礼乐诵读之声。因为鲁县是信守礼义之地,百姓都愿为君主死节,于是刘邦派人持项羽的头颅给鲁县的百姓看,鲁县这才投降。刘邦以鲁公之礼将项羽安葬于谷城,亲自为其发丧,痛哭之后离去。项氏一族的亲属皆不诛灭,封项伯等四人为列侯,赐姓刘,那些被掳掠在楚国的百姓,皆允许他们返乡。
【姚注】
①项伯等四人:《史记•项羽本纪》记:“诸项氏枝属,汉王皆不诛。乃封项伯为射阳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项氏,赐姓刘。”玄武侯的名字已不可考,桃侯即项襄,平皋侯即项它。
【姚论】
鲁公,是项梁兵败身死,楚怀王执掌大权后给项羽封的号。当时,楚怀王给了项羽三个身份:一、鲁公,这是号;二、长安侯,这是爵;三、次将军,这是职。安阳杀宋义后,楚怀王任命项羽为上将军;巨鹿解围后,诸侯联军一致推举项羽为诸侯上将军。天下分封时,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现在项羽兵败身死,刘邦只以鲁公之礼将其安葬,而不以诸侯王之礼将其安葬,是只承认其作为楚将的反秦之功,而不承认其天下分封的合法性。刘邦将项羽安葬于魏、齐、楚三国交界的谷城,而不是当地民众拥戴的鲁县,其用意与秦始皇灭韩后将韩王安从韩都新郑调离至位于秦、楚、韩三国交界的陈县一样,都是为了切断与故国民众的联系。
刘邦在项羽死后不仅没有罪及诸项,反而对他们赐姓封侯,这固然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手腕。可是诸项居然还有脸面接受封侯赐姓,足见他们都是些重利轻义之辈。当初,陈平在向刘邦献离间计时曾说:“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眛、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正是由于有这些重利轻义之辈作反衬,所以陈平才称范增、钟离眛等为“骨鲠之臣”,而值得玩味的是,这些骨鲠之臣中,竟然没有一位是项氏子弟。
我们知道,项氏子弟在楚军中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势力,除项梁、项羽外,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还有项伯、项庄、项它、项声、项襄、项悍等。当初陈平在向刘邦解释自己为何弃楚归汉时曾说:“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可见项羽对于诸项是非常信任器重的。那么为什么诸项中竟没有一位能够列入陈平所谓的“骨鲠之臣”中呢?又为什么陈平不去离间项羽同诸项之间的关系呢?答案是诸项根本没有离间的价值,他们的才具都非常平庸,让他们居高位掌权本身就是对项羽最好的打击。纵观整个楚汉战争,几乎没有一场胜仗是在诸项的指挥下打赢的。派项它去支援魏豹抗汉,结果一战即被曹参击溃。派项声、龙且去攻击英布,从排名上看,项声是置于龙且之前的,可项声在战役中究竟起到过什么作用,史书上完全没有记载,只说英布是被龙且击败的。英布败亡之后,项伯就来收割龙且的胜利果实,并且杀光了英布的妻子儿女。对于诸项这种不能够攻城略地,却只会争功诿过;不能够战场杀敌,却只会残害妇孺的行径,想必那些凭借军功晋升的非项氏将领是看不起的。更何况,英布毕竟是曾经的战友,难道就一点都不念及旧日的同袍之情吗?如果非要罪及英布的妻小,那为什么又放着刘邦的父亲和妻子不杀?显然,这必定是因为有项伯等人在其中斡旋。当初鸿门宴时,项羽营中就有所谓以项伯为首的“存刘派”和以范增为首的“灭刘派”之争。可以想象,自刘邦还定三秦以来,双方之间的矛盾必定日益激化。灭刘派会说,是存刘派的姑息放纵导致了刘邦伺机坐大,进而反叛项羽。存刘派则会说,若非灭刘派的刻意打压,将先入关中的刘邦发配至巴蜀,又怎么会逼反刘邦?于是,由灭刘或存刘而引发的路线之争,因各自领袖的身份不同,就逐渐演变成诸项和非项这两大派系的权力斗争。或许项羽最初曾试着在两大派系之间保持平衡,可是随着越来越多的非项将领反叛,特别是深受自己厚封重赏的英布居然也反叛,这使得项羽心中的天平越来越向诸项倾斜——虽然他们打仗不行,但至少忠诚度是没有问题的。然而,项羽的这个判断仍然是不准确的,诸项不仅在能力上非常平庸,在德行上也极其糟糕。陈平的“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其实就是靠重金收买诸项中的重利轻义之辈,让他们对范增等骨鲠之臣攻击陷害。
【原文】太史公曰:羽起陇畮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悟而不自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白话】司马迁道:项羽崛起于田野民间,只用了三年时间,就率领五个诸侯国的军队推翻了秦朝,分割天下而封立王侯,天下大政皆由其出,虽然地位最终未能保全,但这也是近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成就了!待到项羽背弃关中而怀念楚地,驱逐义帝而自立为王,抱怨王侯背叛自己,这时的处境就很艰难了。项羽居功自傲,逞一人之才智而不师法古人,在建立霸王之业后,还是只打算用武力征伐来经营天下。结果五年之后,国家灭亡,身死东城,却仍然不觉悟、不自责,竟然还说什么“是上天要灭亡我,而不是我用兵的过错”,这岂不是太荒谬了!
【原文】扬子《法言》:或问:“楚败垓下,方死,曰‘天也!’谅乎?”曰:“汉屈群策①,群策屈群力;楚憞群策而自屈其力②。屈人者克,自屈者负,天曷故焉!”
【白话】扬雄在《法言》中评论道:有人问:“楚王项羽兵败垓下,临死前,说‘是天意啊!’这种说法可信吗?”回答是:“汉王刘邦充分调动众人的智慧,用众人的智慧来充分调动众人的力量,楚王项羽厌恶众人的智慧而只是竭尽自己的力量。调动众人者获胜,竭尽自己者失败,这和天又有什么关系!”
【注】
①屈:充分,竭尽。
②憞(duì):同“憝”,厌恶,怨恨。
【原文】汉王还,至定陶,驰入齐王信壁,夺其军。
【白话】刘邦返回,抵达定陶(今山东菏泽市定陶区),飞马奔入齐王韩信的军营,夺取韩信的兵权。
【姚论】
这段记载出自《史记·高祖本纪》,是继刘邦于汉三年(前204年)在修武夺印后的第二次夺取韩信的兵权。在《陈平用间》一章,姚尧断言修武夺印必属穿凿附会,而此次定陶夺印同样是司马迁的想当然耳。
首先,韩信之所以愿意出兵灭项,看中的是能够分到原西楚九郡中的六个郡。现在项羽兵败身死,韩信心里最惦记的,当然是接收刘邦许诺的六个郡,成为实力仅次于刘邦的十郡之王。如果韩信是要做天下既定之后的诸侯王,那么他就绝不可能眷恋诸侯联军的兵权,因为联军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该由各诸侯王率领本部人马返回封国。既然韩信本就无意眷恋联军的兵权,那么刘邦又何必突袭?
其次,如果刘邦夺的不是韩信作为联军统帅的兵权,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夺取了韩信所统领的齐国军队的兵权,这就为刘邦日后改立韩信为楚王做了铺垫。可问题在于,定陶位于东郡,是彭越的势力范围,而非韩信的领地。刘邦要夺韩信的兵权,办法可以有很多种,譬如将韩信召至自己帐中时逼其交出,又何必驰入韩信的军营硬夺呢?他就不担心被韩信的士兵阻拦于辕门之外,进而引发韩信的高度警惕吗?其他诸侯看到这幅场景,又该作何感想呢?
因此,在姚尧看来,当时更可能的情况,是刘邦以天下战事已定为由收回韩信统率诸侯联军的兵权,韩信对此并无异议。收回兵权之地,或许发生在韩信的军营,但不存在刘邦驰入后硬夺一说。
【原文】临江王共尉不降①,遣卢绾、刘贾击虏之。
【白话】临江王共尉不肯投降,刘邦派卢绾、刘贾前往攻击,将其俘获。
【姚注】
①临江王共尉:项羽天下分封时,封共敖为临江王。汉三年(前204年)七月,共敖去世,其子共尉即位。
《史记·韩信卢绾列传》记:“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按照这种说法,是卢绾率领一支军队,会同刘贾军共同击败共尉,《资治通鉴》亦采用此说法。
《史记·高祖本纪》记:“天下大定。高祖都雒阳,诸侯皆臣属。故临江王尉为项羽叛汉,令卢绾、刘贾围之,不下。数月而降,杀之雒阳。”按照这种说法,攻打共尉的也是卢绾、刘贾,但他们的出兵时间是在刘邦帝都洛阳之后,而刘邦登基是在汉五年二月。
《史记·傅靳蒯成列传》:“(靳歙)还击项籍陈下,破之。别定江陵,降江陵柱国、大司马以下八人,身得江陵王,生致之雒阳,因定南郡。”江陵,是临江国的都城,故江陵王即临江王。按照这种说法,击破并俘获共尉的是靳歙。
综合以上记载,我们大体可以推知,最初奉命招降共尉的是刘贾。共尉不降,刘邦遂派卢绾率军会同刘贾围攻。卢绾、刘贾围攻数月,仍不能攻克江陵,刘邦遂又派靳歙助阵,这才得以攻克江陵,俘虏共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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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姚尧,一个追求青史留名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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