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法表达自我的人”述情障碍:他们失去了真挚的能力
我开始意识到,表达自我已经变成一种主流的价值观,是从我妈妈开始转发鼓励追求真我、鼓励表达心声的鸡汤文开始的。
我妈妈是思想很进步的一个人,她的想法,基本上代表了年轻人当下最关注的价值取向。
比如长大的过程中她曾跟我说,要三思再三思而后结婚,或者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残废也好,都和我们一样是人,不可以看不起别人。
而最近这几年,她最关注的就是“人要活出自己”,我当时就觉得,这大概是意味着,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开始流行起思考“自我表达”这件事了。
心理学家Kurt Goldstein(1993)曾说,心理治疗之所以“有可能”是因为人具有一种表达和成为自身全部潜能(potentials)的天然倾向,这可以说是人的天性。所谓的“活出自我”,就是表达出更多潜在的自己的过程。
我们今天就要来聊一聊“自我表达”这件事,近年来倡导人们表达自我的声音越来越多,表达自我真的有好处吗?为什么有些人特别难以自我表达?
被惩罚的自我表达,伴随了中国一代年轻的成长
在西方文化中,表达自己的想法、偏好、感受,被看作是“自己”存在的表现,而自我表达的自由,则被看作是个体自由的重要标志。
但在东方文明中,自我表达的意义是很不同的。举一个小例子,西方家庭中,一个孩子说今天的食物不好吃,这句话只会被当作是属于孩子的一个想法,很难会因为这句话本身引来什么惩罚。
但在中国家庭中,孩子说“今天的食物不好吃”,却有更大的可能被解读为是一种对关系的破坏——例如不懂感恩,等。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中国的家长不讲道理么?
简单说一句对错很容易,理解背后的原因和意义却是更重要的。
自我表达是什么?
个体主义
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我”这个概念是如何被人理解的。在个体主义的文化中,自我是割裂于他人的存在,强调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于他人的“自我感”存在。
所以,在这种文化中,自我表达是很容易被接受的,因为这只是“ta”的想法,与“我”无关。
集体主义
但在东亚的传统文化中,集体主义比个体主义更加深入人心。在集体主义文化中成长起来的人,他们所认为的“自己”的概念,本来就是由“社会角色”、“社会关系”来定义出来的。
集体主义的文化,并不那么强调那个由“自己”内部发生的东西,无论是感受、愿望、观点、性格特质等等(军训、寄宿学校、中庸的处世法则等,都在试图剪掉人的鲜明个性,让人更关注集体、他人的愿望,甚至放下自身的感受)。
因此在一个集体主义的文化中,自我表达,并不是一件总是被鼓励的事,甚至曾经不被看成是“正面”的事。我们把那些总是说出大实话的人称为“幼稚”。
自我表达,对于成长于集体主义文化中的一代来说,是一件陌生的事。
所以我们的父辈,才会在我们表现出激烈的表达欲时,感到疑惑、甚至愤怒——他们感知不到我们所身处的文化,一如我们难以感受到他们的。
这一代的我们,接受了更多西方文化的影响,正在走向“表达性个体主义”的时代——早在1985年,美国社会就已经开始进入了这个时代(Bellah, Madsen, Sullivan, Swidler, & Tipton, 1985)。
表达性个体主义的时代,人们相信“自我的身份”是通过自我表达获得的,是通过不断发现自身最真实的欲望,和不断释放自身最真诚的自我而获得。
表达自我有很多种方式,书写、交谈、做选择、行动、审美倾向,等等,但“自我表达”,强调的不只是一个人存在状态的呈现(比如父辈批评“自我表达”也是一种自身存在状态的呈现),更是一种探索内心最真诚的感受的努力、以及对所探索到的结果不加阻碍地呈现。
它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取向,也是一种持续的行动。
自我表达为何如此重要?
2002年的一项针对女性乳腺癌患者的研究发现,那些用写作的方式,深入探究和表达了自己的感受、思考的病人,在短期和长期的研究观察中,都被发现,表现出更少的身体症状(更好的健康状态),更少的急诊预约,以及更高的生活质量和积极情绪(包括生活满意度等)(Stanton et al., 2002)。
此外还有多项心理学研究发现了类似的结果:自我表达与更好的身心健康状态直接相关。
此外,自我表达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既是结果,也是改变结果的过程。研究者指出,人们是通过观察自己的行为、情绪,然后表达出它们,从而更真切地感知到这些从自身主体发出的信息。
在表达的过程中,人们思考这些信息的过程也会被激活——于是,通过表达,我们不断更深地理解我们所观察到的我们自身。而这些新的理解,又会构成新的表达的欲望和内容。我们是在这个过程中,更深度、更精确地理解了我们自身(Kim, & Sherman, 2007)。
此外,还有大量研究发现压抑自我表达,与睡眠障碍、心理压力感、精神疾病与一些生理疾病(如心血管疾病)相关(Friedman & Booth-Kewly, 1987; Gross & Levenson, 1993; Pennebaker & Beall, 1986)。近年来,中国的心理研究者开始讨论集体主义对于个体心理的创伤作用,我觉得很大一部份原因,就是与这种文化对个体自我表达的压抑有关。
无法自我表达的人 - 述情障碍(Alexithymia)
然而,也有一些人,真的生来没有自我表达的能力。他们无法辨识自己的感受,也无法表达情绪,他们是情感上的“色盲”,因此对自己的理解也不深。这群人的问题,叫做述情障碍(Alexithymia)。
虽然中文名为“障碍”,述情障碍却并不是DSM-5手册中列出的某种精神疾病。它是一种人格特质。当述情障碍这个概念在1972年被第一次提出的时候,它还被认为是仅仅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情感,而非感受不到。当时的研究者猜想,这是因为大脑两个半球之间的联系被打破了,导致主导言语和主导情感的区域失去了联系。
后来,研究者才发现,这些人身体的感知能力没有问题,能够接收到外界的信号,产生感觉,并且可能也引发了情绪(emotion),但他们的大脑机制不能意识到这些情绪的存在,更不能处理和思考这些情绪,对这些情绪无法产生进一步的感觉(feeling)。没有情绪可以传达进入他们的大脑,情绪作为自我认知的基础,对他们而言就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表达他们自身。
目前的研究发现,述情障碍可能由多方面的因素引起,如基因、神经系统、成长环境,等等。在人类大脑的中央神经系统中,有一些部位是负责情绪调节的,比如边缘系统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部位叫做“杏仁核”(amygdala),它负责处理情绪有关的刺激。研究表明,述情障碍与杏仁核活动的减少有关联,它会影响人们辨别及表述情绪、情感。
此外,德国精神病学家Sabine Aust等人的研究表明,成长环境中对于情感的忽视,如果在程度上不至于引起精神疾病,却足以影响情绪的流动和阐释的话,就可能引发述情障碍。但她们同时强调,不是所有的述情障碍者都在儿时经历过情感忽视。斯坦福大学的Laura Kerr认为,除了情感忽视,儿童成长中被要求过早独立也可能会发展为述情障碍。
述情障碍者是一群与情感的世界“失联”的人,目前,对于述情障碍的研究还无法提供有显著成效的解决方案。述情障碍的改变非常艰苦,他们有的就这样终身没有能够表达出自己。而目前的研究显示有效的调节机制,正是艰苦地勉强自己去做更多的表达:写日记、读小说、接触表达类艺术(如绘画、音乐、戏剧表演)等,来让自己和内心世界多一些打交道的机会,并在过程中不断尝试向外表达自己所感受到的事物。
心灵与人格的保护伞:建设一个自我表达友好的成长环境
在多篇文献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发现被屡次提及:一个观点、或者愿望,一旦被向外表达,即便它并非表达者的本意,表达者对于这个观点、愿望的投入度也会得到显著的提升。特别是在那些,格外认同人有权自我表达,人们表达的应该是他们真实所想的文化中。
每一种文化都有它独特的作用:
随着自我表达的意识不断觉醒,也随着衣食无忧的这一代年轻人开始不断反思“存在”的意义,越来越多人觉得,人有权活出自己,有权表达自己想真实表达的东西,他们甚至把这变成了一种道德标准——在他们的标准中,“世故圆滑”、说话不直接,甚至是不道德不正义的。
正如同在父辈的标准中,直来直去、不给人留情面、不给自己留余地,是不道德、不明智的一样。
道德永远是被文化塑造,用来规训人的心灵的手段。
而我们不难想象,在新的“表达性个体主义”崛起的时代里,有一种简单的方式可以保护我们下一代的人格和心灵:
让他们成长在一种鼓励自我表达的文化中,同时引导他们的自我表达,让他们表达更多正直、真挚的观点和情感,而这必将影响他们的自我认知。
订阅号:knowyourself2015
泛心理科普与服务,美好生活从了解自我开始。References:
Friedman, H. S., & Booth-Kewley, S. (1987). Personality, Type A behavior, and coronary heart disease: The role of emotional express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53(4), 783.
Frye-Cox, N. E., & Hesse, C. R. (2013). Alexithymia and marital quality: The mediating roles of loneliness and intimate communication. Journal of Family Psychology, 27(2), 203-211.
Goldstein, quoted in Arnold H. Modell, The Private Self (Harvard 1993) p. 44
Gross, J. J., & Levenson, R. W. (1993). Emotional suppression: physiology, self-report, and expressive behavior.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64(6), 970.
Kim, H. S., & Sherman, D. K. (2007). " Express yourself": culture and the effect of self-expression on choice.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92(1), 1.
Pennebaker, J. W., & Beall, S. K. (1986). Confronting a traumatic event: toward an understanding of inhibition and disease. Journal of abnormal psychology, 95(3), 274.
Stanton, A. L., Danoff-Burg, S., Sworowski, L. A., Collins, C. A., Branstetter, A. D., Rodriguez-Hanley, A., ... & Austenfeld, J. L. (2002).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 of written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benefit finding in breast cancer patients. Journal of Clinical Oncology, 20(20), 4160-4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