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甘肃19岁女孩跳楼的新闻,心里很不是滋味。写这篇文章,并不是要痛骂谁,只是想谈谈我的看法,以期可能在某个时候对某个人能有一点裨益。
围观者中,有人说“怎么还不跳”,这是最令大家愤怒的地方。但这种声音并不意外。
任何人,在同时面对一万个人的时候,肯定会听到这种声音。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做什么,都一定有人骂你让你“去死”。只要围观的人够多,这种声音一定会出现。
这是“围观者症状”。如果把成千上万个围观者看成一个人,这个人是有病的。一个人得了绝症,并不意味着他身上每一处都坏了。但每个人身上,总是有有毛病的地方。
如果不能对这种声音免疫,就会被它传染。所谓传染,就是当你不认同某种行为的时候,你的愤怒比同情多。愤怒的力量是破坏性的。不是说不可以愤怒,只是最好留意,在破坏的时候,能不能有所建设。在愤怒的时候,能不能将愤怒克制在同情的前提下;在谴责的时候,能不能将谴责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
在围观者起哄“怎么还不跳”的时候,抱怨中带着愤怒。这种愤怒可能部分来自天太热,某个围观者希望看到不同寻常的一幕,等了好久却没出现,渐渐地,他对自身感受和体验的关注超过了对另一个生命的关注。可能有人不明所以,不晓得前因后果,不知道站在天台上的人有过何等遭遇,只简单想象成心血来潮意气用事,而对她占去这么多人力、物力、注意力而不满。
假如一个准备跳楼的人没有跳,事后一定会有声音责怪她,怪她吸引了过多关注,占用了过多公共资源。——可是,什么叫“事后”?只要她还活着,就永远不是“事后”。只要她还没有纵身一跃,就似乎在佐证那些责怪的合理。
我并不清楚讲出“怎么还不跳”的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但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最终要面对的是这个问题:
是不是这世界上存在某些人良心彻彻底底坏了?彻彻底底丧失了同情和怜悯?
我不认为如此。我想,缺乏同情心是有条件的,是在无知的障蔽、愤怒的催化下,同情心一时消失了。但我绝不同意,作为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面对任何人,同情心都生不起来。我不认为这世界上有彻彻底底的,百分之百的坏人。在家庭中,争吵到冲动的夫妻,说出“你怎么不死”并不意外,但这又怎么能成为希望对方去死的证据。
听见一种声音,假如相信字面的意思,就十分容易被字面的意思逼入墙角,逼得再也没有转身的余地。女孩纵身跳下,应该有一部分原因是要“自证清白”,证明自己真的很痛苦,证明自己并非有意在大热天戏耍所有人。她的跳是存在与冷漠的围观者较劲的成分的。
最可怕的就在这个地方。但凡有过自杀念头的人,千万要警惕,不要用自杀来向他人证明自己真的想自杀。别人不相信,那就让他不相信好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遭遇,谁也没有办法让别人理解自己的痛苦和不幸,更遑论感同身受。所以,最好的自救就是永远不要和恶意的猜测较劲。它之所以存在,并且坚固,就是你想证明它是错的。当你根本不打算证明它是错的,它也就没法立足了。
如果我们明白那些喊出“有本事跳啊”的人,必定对女孩的死负有一部分责任,就不难想到,我们的谴责,同样存在类似的风险。当某个无知的人出于出风头或别的什么原因讲了这句话,而在女孩坠亡后,被排山倒海的舆论贴上“冷血”、“没人性”的标签,他可能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此完了,自己的人格就这么被定性了,没有一毫可取之处,恐怕也不排除因此陷入巨大痛苦的可能,甚至最终选择自杀。——必定有人说,绝对不可能,这样冷血的人怎么会在意别人的评价。——当一个人敢下这种判断的时候,其实已经离说出“怎么还不跳”不远了。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潘金莲之失》。文章不是要鞭挞潘金莲,也不是要为潘金莲申辩,而是想思考,怎样才能让自己不要成为潘金莲。
我们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潘金莲。我们谴责冷血围观者的时候,很容易自己也变成冷血围观者。我们痛斥性侵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自身离侵犯者也不远。我说的不是被侵犯者,而是侵犯者。
有人一边强烈地谴责性骚扰,一边纵容别人用暧昧的语言对自己进行撩拨,甚至也用暧昧的语言挑逗别人。很多人喜欢“壁咚”。一个女生甜蜜地讲“霸道总裁爱上我”,会得到很多点赞。谴责性骚扰的人,未必没有纵容过性骚扰,无非是纵容的对象自己不反感罢了。但这种行为一遍遍熏染自身,在不知不觉中,气质就发生了转变。当一个大学教授站在讲台上面向百十个学生用黄段子举例的时候,他会认为自己在性骚扰吗?可那不是性骚扰又是什么?
我们作为能在酒桌上讲出黄段子,或者面对别人讲黄段子而不能拂袖而去的人,离性骚扰和纵容性骚扰还有多远吗?我们作为见到别人过马路倒地而不能扶的人,离喊出“怎么还不跳”还有多远吗?
潘金莲离良家妇女一点都不远,区别只在于有没有遇见王婆和西门庆。我们离潘金莲也一点都不远。
此外,我还想说,每个人最好建立一种认识:我应该允许自己是弱者,允许自己得到大家的帮助,甚至得到某些人的鄙视和污蔑。
每个人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在状态不好的时候,不要怕麻烦别人,不要怕别人为自己付出,不要怕自己无以报答。让别人为自己付出,也是给别人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和帮助,同样是给予别人爱和帮助。乃至去接受别人的谩骂、苛责、鄙视、污蔑,也是正视自己内心潜在的恶的机缘,因为但凡发生在自己周围的,被自己眼见耳闻的一切恶,都在自己身上潜藏着种子。
纵身跃下的姑娘大概不会想到,假如她牢牢抓住那位营救她的消防官兵的手,不仅是消防官兵对她的帮助,也是她对消防官兵的帮助。她以纵身一跃的方式解决自己的痛苦,同时也给向她伸出挽救之手的人带来了痛苦和遗憾。假如她能够活下来,也是对那些苛责嘲讽她的围观者的宽恕。因为她带有自证清白意味的一跃,令那些冷漠的围观者再难被宽恕了。
一个丧失了力量,需要他人许多帮助的人,同时也拥有许多帮助他人的机会和能力。肯去接受他人的帮助,就是对他人的帮助。一个受尽痛苦,在无可奈何之下,也不肯用决绝的方式对待世界的人,不是被世界遗弃的人,而是肯宽恕世界的人。
身为弱者,比强者更拥有对世界慈悲的能力——即在深陷痛苦之中时,依然不对一切的善失望,不将一切的不善当真。如果将不善当真,这个世界是没有活下去的指望的。以最决绝的姿态向世界告别,正是以行动作证这世界的不善是多么坚固真实。
如果这样看待世界,死亡就成了唯一的选择。然而,在看似没有选择的地方,其实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选择接受善意的同情,就是对世界的慈悲。选择无视恶意的误解,就是对娑婆的宽恕。逝者已矣,而生者依旧并永远面临同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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