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神吐槽原文标题：市场失灵的神话：劣币真能驱逐良币吗？
The myth of market failure:
Should bad money drive out good money?
by @何不笑
在金属本位货币时代，尤其是中世纪欧洲，金属硬币通常由私人作坊铸造，用定量单位的金/银/铜/铁或其合金作为交换商品的通用筹码。为了流通方便，又把金属铸造成特定的形状并烙印上重量单位。
这种商品货币体系要求硬币本身的金属价值与烙印标称的单位要一致。比如，8世纪查理曼加洛林王朝就较早由皇室统一制定价值单位为1里弗尔（Livre），规定1 Livre=1磅白银，还规定了第纳尔等更小的单位，方便交易。
然而，金属冶炼——尤其是合金（比如罗马帝国自尼禄开始推广使用的铜金合金）对多数普通的货币使用者而言存在严重的信息不对称，人们很难认定自己经手的硬币是否足斤足两、质量合格。这就给铸币者留下了作弊空间：用稍微不达标的材料铸币，或者从每一个合格硬币上锉下来一点积少成多再重新融化铸币。最终，所有人都会使用这种不合格的劣币进行交易，市场上不再有合格的硬币流通。
比如，早在15世纪，天文学家哥白尼在当地教会主管教区行政经济事务时，就曾写过几篇劣币驱逐良币的论文，向普鲁士王室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并提出改革措施①。后来，格雷欣法则（Gresham's law）成为尽人皆知的货币定律，其所包含的哲学思想更是早已超越于货币领域，成为博弈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在用著名的灯塔例子论述交易成本/外部性理论时也认为，货币是“必须由政府而非私人企业提供的一个例子”②。除了科斯，同样持这种观点的著名经济学家还有威廉·杰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亨利·西季威克（Henry Sidgwick）、查尔斯·古德哈特（Charles Goodhart，最近写了《大逆转》、古德哈特定律提出者。参见此前推送过的文章：大逆转：古德哈特新书提要）。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zODY3MTc2MQ==&mid=2247484737&idx=1&sn=0be30184457f12881efa11735ffbccc6&chksm=e93487bfde430ea90e567ea619f16ace9e79f50a3d5c5b380000f4f206044003ee7a96b8aa34&scene=21#wechat_redirect
然而，这些大师们的论述主要停留在纯粹理论演绎的层面，与真实世界里货币的流通情势其实未必完全吻合。我们今天知道，商品货币与其他普通商品一样，只要价格信息足够对称，市场竞争合理充分，所谓的“货币市场失灵”可能并非货币本身的特性所致，更可能是市场的竞争信息（或者用科斯的理论来说，是交易成本的外部性）的问题。换句话说，一种以次充好的商品，真的能长期在市场上大获全胜吗？
这些论述需要实证支持/检验。
以美国为例。美国的私人铸币的兴起大致分为三个阶段：1830-1851年，私人铸币工厂主要在南部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州；1849-1854年，加利福尼亚州，以及1860-1862年的科罗拉多州。巧合的是，EHS（英国经济史学会）最近出了一篇实证研究，对上述地区的私人铸币市场进行了调查。
该文搜寻了一些历史档案，其中有一条记录是1827年北卡罗来纳州有个叫Bechtler的铸币厂。
一位乡下来的客户带来了 “粗金”（rough gold，未经加工的黄金原料），金矿的矿长对这批粗金进行了称重并记录在册。铸币厂扣除费用后把客户的粗金铸造成金币交付给他的客户。铸币厂的运营模式与乡村磨坊非常相似——磨坊主同样也会扣留一定的谷物作为加工费。铸币厂的收入主要来源于从清洗、熔炼、加工过程中扣除的费用，这些被扣除的物料会被铸币厂再次融化并冲压成金币（或其他金属币）。一般来说，Bechtler铸币厂会收取客户2.5%作为化验、铸造费用。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淘金矿工想要铸造100美元的金币，他就得带来102.5美元的黄金。
[Lawrence H. White ，The Economic History Review， 2021年8月 预印本]
与大师们担心的不同，这条记录表明，私人金币铸币厂事实上没必要通过偷工减料制造劣币来赚取利润。虽然说作弊的道德风险始终存在——毕竟这是人性之一，但1830年代的美国报纸业已经相当发达，当地报纸会定期公布针对各家铸币厂产品的独立化验结果，这种信息传播有效消除了工业革命之前信息传播的不对称性，这意味着，此时北卡州的私人铸币市场竞争更加充分、市场更加有效。厂家依靠制造劣币谋利的策略也许短期内有效，但长期来看会被逐出市场。
这种反例当然是有的。
佐治亚州有个叫Templeton Reid的人，开设了美国第一家私人黄金铸币厂③。这个Reid就曾故意虚增自己的黄金纯度，一度短期获得利润，但由于报纸的曝光，他的工厂生产的硬币很快被发现含金量过低，随后在三个月之内就倒闭了。相比之下，Bechtler铸币厂不仅技术更精湛，其铸币质量的诚信在市场上赢得了良好的声望，凭借这一口碑，该厂后来持续经营了20年（1831-1851），累计为客户铸造了300多万美元的金币。其产品遍及面值1美元、2.5美元和5美元等不同类型。在技术措施上，他们还贴心地在铸造的金币上标明该金币的格令质量数（grain，1gr=0.065克。grain在中世纪英国被定为32粒干小麦的重量）和表示纯度的克拉数，以供客户自己验证。见下图所示。值得额外说明的是，铸币厂的这一技术标准后来还被引入到美国其他的淘金矿场，为交易提供了统一的度量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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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Bechler Mint铸币厂在 19 世纪生产的金币
前面所说的私人铸币的第二个历史时期，私人铸币厂在 1849 -1854 年间累计大约生产了 3600 万美元的金币。1849 年，加州一度有六家知名的私人铸币厂，其中有四家生产的金币不合标准。无一例外，这些厂家在被报纸的独立“币评”报道后，商户就会拒绝收取他们生产的货币，持有人只能把这些劣币熔化并重新铸造。到了1850 年，这四家公司生产的金币即已基本退出了流通市场。相反，Moffat & Co.,公司和 Oregon Exchange Company 两家质量信誉度很高的公司，其市场份额却上升到另外4家的总和）。经历过1850 年代的市场洗礼之后又成立了5家大型的私人铸币厂，其中只有 Baldwin & Co.公司因生产的金币质量不足并且也迅速被挤出了市场。而另外三个厂——Dubosq & Co.、Wass、Molitor, & Co. 和 Kellogg & Co.。同样也获得了更大的市场认可度，占据了主要的铸币市场。
在1860年代第三个时期，科罗拉多州的Clark, Gruber & Co. 公司共铸造了约 300 万美元的金币，他们的硬币更受欢迎，因为他们生产的金币含金量甚至还略高于标准含量（见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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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1860年代科罗拉多州的Clark, Gruber & Co.铸币公司。
从以上案例可以发现，至少在19世纪美国私人铸币市场信息披露充分、竞争自由的环境下，劣币并没有取得长期的市场占有，反而是“良币驱逐了劣币“。当然必须要承认，良币之所以在当时当地胜出是有着特定的历史条件的，这一条件在今天看来有个最大的历史背景就是美国的西进进程，这一进程总体上是野蛮生长式的，但这种生长却为充分竞争的货币市场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同时，工业印刷支持了成熟的报纸媒体系统，有效消除了货币特有的信息壁垒。它似乎可以证明，所谓货币的市场失灵（至少是在商品货币时代），并非货币自身的特有属性，而是由于交易隐性成本难以消除。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IzODY3MTc2MQ==&mid=2247484590&idx=1&sn=bd6e4a0e888a5e87e39a9ac37bc49bc3&chksm=e9348650de430f4626682c831be3e3e43169512e5d5753bd24d5752789dfedb754d6444bd6ed&scene=21#wechat_redirect
这一观点在历史上也不乏反例。我在之前《罗马在燃烧：尼禄与终结王朝的那场大火》那篇文章里说过，公元64年罗马一场大火导致经济严重受损，这场大火之后，自尼禄开始及其之后包括提比略等都有过货币贬值的行为，以至于到了公元3世纪罗马发行的官方货币含银量几乎已接近于零。同理，千多年以后，19世纪法国波旁王朝也曾因为皇室巨额赤字+农业歉收不得不召开三级会议并最终引发了法国大革命的悲剧。罗马帝国的衰落与波旁王朝的谢幕固然有更复杂的历史脉络，但如果从货币来看，它们有个共同之处就是：铸币市场“被失灵”——要么是行政垄断货币发行，要么是货币商品的价格信号被强权所扭曲。但这都不是因为货币本身的商品属性。
快进到今天的信用货币时代，这个观察似乎也仍然合适。全球化汇兑市场的环境下，信用货币的“信用”可以视为一些列公共职能的总和：可兑换性、可流通性、价值稳定性、可派生性、国家信用的厚度等。但归根结底，在国际汇兑市场上一种主权法币是良币还是劣币仍然取决于这些变量的最终值，市场将为这个看起来有些玄乎的“信用”定价，而价格引导着流通的方向。即使在今天，如果一国采取对货币信用偷工减料的“劣币”策略，虽然短期可能扩大出口获利，但长期来看，故意铸造劣币仍将付出代价，比如，本国国民实际收入的不成比例、本币资本的外流等。④
Note & Ref
① [波兰] 哥白尼，MONETE CUDENDE RATIO，1528，哥白尼大学图书馆藏
② [美] 罗纳德·科斯 张五常等，经济学的著名语言：市场失灵的神话，2018
③ Lawrence H. White，EHS Aug. 2021，ehs.org.uk
④ [美]迈克尔·佩蒂斯，大失衡：贸易、冲突和世界经济的危险前路，2015
* [美]约翰·伍德，《英美中央银行史》，陈晓霜 译，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1
* [美] 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王克仁等 译，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 维基百科，wikipedia.org
Economoloch Syst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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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学、经济史、货币、进化、人类、及若干译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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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一篇。
除了格雷欣，科斯在用著名的“灯塔案例”解释市场失灵问题非常精彩有力，但他也认为货币必须应该由政府而非私人提供。众所周知，前段时间刚写了关于人口问题《大逆转》的古德哈特也持这一观点。有意思的是，实证研究可能不太支持“劣币驱逐良币”这一理论演绎，相反，至少在19世纪的美国，反而是“良币驱逐劣币”。
